對於台灣小孩的童年學校記憶，不是老師的鞭子聲，就是值日生擦黑板的粉筆灰。每每在下課鐘與上課鐘之間，短短十分鐘裡，乃是那幼小年紀和黑板最接近的距離。
只可惜那粉筆灰非但對身體不好，又有老師教學上的權力隱喻。我的印象裡，黑板是給予老師生命的地方，也同時是規訓學生的黑影。
這是我在愛丁堡遇到的電影院。電影海報標明了阿莫多瓦的新片Volver。但是他沒有流行的電子螢幕跑上時刻表，只有一個黑板。票務人員會在上一場與下一場的中間，用板擦擦掉過去的時間，用彩色粉筆寫上新的時間。
時間的流過，和從前當值日生的我一樣，擦去老師的重點，更新當天的日期。但從沒有想到，黑板也可以記錄充滿歡樂與淚水的電影，陪著你我並肩走過各式各樣無法預期的人生。
這是一件在台灣從沒做過的事: 網路購書。因為在台灣買書，對於愛逛書店的我，就算是有些許價差，但總是可以透過書店的朋友或是特惠的機會，便宜又方便的付出適合的價錢拿到書。
但在英國，書店雖也有特惠活動，但八九折的書打下來，尤其是學術書籍，還是要命的天價。(30磅到1oo多磅不等=約莫台幣1800至6000元)。聽說這點和日本一樣，物以稀為貴。所以真要下的了手買書，除非學術價值或報告所需，否則就是在圖書館的書架上排隊了。
上禮拜下手買書，就是通過便宜的網路購書。在家中上網下單，書會自己寄到，輕鬆愉快。最重要的是價錢，在網路書店可以買到精美又實惠的「二手書」，而這種書的品質完全不輸新版圖書，即便它被標上used(使用過的二手書)，但實際上卻大多是不折不扣的新書。
就在室友的朋友S推薦下，向The Book Depository網站購書，他們遞送服務是免費的。兩天之後我收到一封署名皇家郵政(Royal Mail)投替單，上面標明遞送時間，因為我正巧不在，所以必須要拿這個單子到本區投遞辦公室領取。
我心裡只想要趕緊拿到書，完全沒注意到上面標明「48小時後再行領取」的字樣，就騎著單車到了辦公室，當然包裹還在路上，我也領不到。接下來兩天之後，我收到了另一本訂書，心中更加期盼那本流浪在郵差身上的書，好不容易熬到48小時之後，辦公室的人還是跟我抱歉：「你星期一再來試試看好了！」好吧，騎一段十五分鐘上坡又下坡的路程，就算是做做運動。
直到星期二，室友好心幫我領，回來後卻得到消息說，包裹還是沒寄到，搞不好是弄丟了。辦公室人員只給了室友一個電話叫打發他，卻要我自己打去尋求幫助。我撥下電話，竟是電話答錄機和我捉迷藏，就算我要求助，也沒一個真人可以馬上講到話，只能透過錄音錄下我的需求。好吧，我一方面對機器不太信任，二方面又擔心自己的台式英文讓辦事者誤會，只好想想其他辦法。
我後來打算直接寫信給網路書店，說我的訂書遺失，我不知如何尋求幫忙，所以希望書店給我協助。這封信於晚上寄出，由於已經是下班時間，我只有期待他明天的回覆。說實在，由於和英國銀行數度交手的經驗，這回碰上的是公家機關，心中暗自盤算效率低落的可能性，不知我的需求何時才有回應，也不知是否有可能找回我的訂書。
誰知今天幸運之神降臨。我一回到家室友就說我有包裹，心中大喜，訂書又神不知鬼不覺的投遞了一次。然後上樓查看E-mail，書店服務人員已經來信，直說抱歉並確定我的住址，甚至還在信末標明，若我下星期還是收不到書，免費再次送上一本。
到此為止，這網路書店大概是我到英國之後，最有效率的賣家，也相當服務周到，值得五顆星的鼓勵。但若我最後沒收到書，為何是書店賠償我，而不是皇家郵局呢？如果這真的發生，我還真是得好好的像郵局抗議不可。
無論如何，在此也要感謝盡快和我回覆的書店人員April, 感謝妳囉! 我下次還會向你們買書的。
八月初剛回倫敦，就在Time Out上瞥見侯孝賢去年的新片「最美的時光」將上倫敦院線。其實此片去年也在倫敦電影節上放映過，如今要上院線，不僅有五星評價（六分滿分），英國記者也有半頁篇幅的專訪。這名為「誰是侯？」訪問稿的重點，乃是侯導如何向西方讀者詮釋這部最新的作品。
「最好的時光」英文片名就是絕妙的雙關語。Three Times。據侯導自己的解釋，Three Times可以是重複三次，也可以三個時期。看過片子的觀眾都知道，三個時期不外就是片中呈現的台灣歷史縮影下的三個時代：日治時期1911年的戀愛夢、六○年代的自由夢、以及2005年的青春夢。顯而易見的，三段時代穿插交錯，好似碎片般的記憶，卻有著歷史縱深的暗喻。然而重複三次，是哪三個部份呢？
這重複三次的精髓，對侯導而言，是兩性關係的轉變的過程。女性從上世紀初附屬男性身分的無聲的姿態，直到今日擁有職業後獨立自主的位置，全然是台灣社會結構的變遷的一個縮影。在愛情主題中，或有更多逝去的美好「記憶」片段；但歷史與記憶千絲萬縷的因果關係下，藏不住侯導婉轉的絃外之音。「時光因為永遠失落了才成為最好」，這是他文宣上的台詞，但他沒有說的是：未來只會更加混亂。
然而，如果一部電影的目的，只在於端詳那憑弔美好回憶的三炷香，我們已經看過太多露骨的悲觀。但如果是一部啟發我們如何重新看待自己歷史的電影，用不了三次的隱喻就已有點石成金之效。
聽說最近談來談去的主題都是下不下台。我只是擔憂下台以後大家要走向哪裡？還要重複幾次歷史的錯誤呢？過去的時光不一定美麗，未來的日子未必辛苦，關鍵在於如何從沉默的歷史中得到智慧。
(原刊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6.09.13)
阿莫多瓦Pedro Almodovar新片Volver(英文可譯為go back)，在片名上的巧思，的確再次發揮過去執導家族題材的潛力，添入擬「鬼魂」元素的喜劇風格，揮灑在一片西班牙熱情的鄉野奇談韻味中，帶領觀眾走進如何魑魅魍魎的森林。
作為一個用電影說故事的導演，除了性與謀殺的表象之外，註記了對於「復仇」輪迴下的體悟。
必須向過去的錯誤道歉，但沒有人必須要為過去的錯誤而死。悲劇一旦發生，仇恨如同血液一般的家族遺傳，世世代代，你儂我儂。一向都是滿臉眼淚親吻過去大腿上的瘡疤，再狠很向敵人畫上一刀。於是沒有永遠的朋友，因為我永遠吃不夠。
追殺比爾要到追到何時？悲劇中的淨化作用，如果只宣洩了當下的恐懼與憤怒，離開電影院，睡醒的隔天，難道又只能端著熱咖啡看電視新聞罵髒話。
阿莫多瓦用笑聲來拍電影。當然他也躲不掉人生苦澀的陰影，迥然不同的是對生命的本質理解。樂天知命不是不在乎生命的起伏，也不是犬儒的自命清高，而是洞澈生命輪迴的規律。
如果欲望總是帶來悲劇，學習禁慾會不會是族群大和解的喜劇？
走回過去，阿莫多瓦說。看見因果，就會知道真相，也才有辦法原諒人類容易遺忘的無知。
